性学研究中,手淫行为自披露以来饱受各种道德审判质疑,长期处于隐晦难予示人的境地。人们手淫观念的变迁,其实是一场漫长的对身体自主权的争夺史。
手淫,在英文有Onanism,Sodomy,Self-abuse,Self-pollution,Eroticism和Masturbation的表达,到1986年,Masturbation成为最为通用的手淫单词,来源于拉丁词汇Masturbare,是用手玷污、弄脏的意思,通常表示用手刺激性器官来达到高潮的一种行为。
人类最早的手淫记录,出现在《旧约·创世纪》第38章中,讲述了犹大的次子俄南如愿为其兄遗留后代,在与寡嫂同房时总是把精液遗在地上,然后上帝就让他死了,理由是拒绝生育,浪费精液。
俄男与大嫂羞羞后将精液遗在地上
早在古希腊盖伦医学时期,精液就被视作“身体花费很大力气从食物中提取的最重要的物质,它是人身上最重要的体液,可以把它称作动物体液中的精油,经过提馏的精灵”。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上帝赐予的,手淫行为是对身体的亵渎,凡是与生育无关的手淫和性交中断都是有罪的。
此后,经由基督教使徒保罗、 圣多玛斯·阿奎纳(Thomas Aquinas,1225—1274)等一批圣教徒势力的推广,自慰由早先宗教教义中界定的罪,扩散为世间人人自危的罪,自慰被视为一种“非自然的行为”(unnatural act),因为不具繁衍后代的功能,任何无法达遂繁衍目的的性行为,如自慰、肛交、口交,都在严禁之列。
中世纪的教皇圣.奥古斯丁宣称:性生活是罪恶的起源,性欲是传播罪行的通道,为什么说手淫有罪呢?这是因为无论手淫的动机如何,这种在正常性交关系之外的性器官能蓄意使用是从根本上背离了导致生育的最终目的。同样理由,同性恋不能造成生育故也非法,至于采取一些原始的避孕方法就更是大逆不道了。
道学家雷蒙德(Raymond of Penafort),警告已婚男人不要触碰他们自己的身体,因为这种刺激比他们的妇人更容易使他们产生性交的欲望。结婚比忍受情欲煎熬好些,但这些事情都应该被控制在最低限度。康德认为,手淫是对道德主体的彻底毁灭,这是一种纯粹的兽性,它比自杀性质更加严重,因为它违背了理性准则,自杀只是对个人生存规律的违背,而手淫是对更高层意义上的种族生存规律的嘲弄。
一些伟大的作家在这个话题上也是争论不休。荷马,在伊利亚特的第二本书中,充满热情地说,“让我手淫或者让我去死!”凯撒却在他的传记中说,“对孤独的人来说它是伴侣;对被抛弃的人来说它是朋友;对年老的和阳痿的人来说它是恩人;对于那些不名一文的人来说,他们还是富有的,因为他们仍然有这个宏伟的消遣。”
吐温则打趣地总结:在所有的性交方式中,这是最不值得推荐的。作为一种娱乐它是短暂的;作为一种工作它是十分令人疲乏的;作为一种公共展览它赚不了钱。在上流社会它是不适宜的,而在有教养的社会里它早就被驱逐出社交平台了···所以,总而言之,我要说的就是:如果你一定要在性生活上下赌注,不要单枪匹马地干太久。当你发现在你的身体里发生了革命性的暴动时,让你的旺多姆柱以其他的方式——至少别用手卧倒。
在古老的中国,相传龚自珍曾在杭州魁星阁柱上书一联:“告东鲁圣人,有鳏在下;闻西方佛说,非法出精”,中国的佛家把男子手淫叫做“非法出精”, 古代房术家们就有“御而泄”、“还精补脑”、“采补术”等说教。在《西厢记》中,还可以读到“指头儿早告了消乏”这样的句子,说的也正是男性的手淫。
伟大的的文学家莎士比亚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含蓄地表达了手淫是对精液的浪费:
不懂节俭的可人呵,你凭什么
在自己身上浪费传家宝——美丽?
(屠岸译《十四行诗集》第4首)
致命性幻想:手淫的医学原罪
18-19世纪,旧礼教让位于医学科学,对手淫的批判也发生了变化,一些学者和医生着力于宣传手淫和梦遗对健康带来的危害。1708年,一位荷兰医生说:精液的损失会带来疲倦、虚弱、痉挛、发烧、干渴、头痛、感觉模糊,甚至变得愚蠢。19世纪早期一位英国医生提出:手淫的结果是可怕的,他们要经受很多痛苦,最终死于脑衰竭。
德国医生海因里希·冯·卡恩(Heinrich van Kaan)在1844年出版了一本关于人类病态性心理的书籍——《性心理病》,认为手淫是一种危险的性倒错,会导致心理退化,尤其是手淫多伴随着漫无边际的疯狂幻想。
1712年, 一个英国人写了本名为关于手淫的奇书,全名为《手淫;或,可憎的自渎之罪,及其所有的可怕后果,给两性中那些已经这项令人憎恶的活动中受到伤害的人们的精神及肉体方面的告诫。以及给这个国家两性青年的及时警告……》(Onania; or, The Heinous Sin of Self Pollution, and all its Frightful Consequences, in both SEXES Considered, with Spiritual and Physical Advice to those who have already injured themselves by this abominable practice. And seasonable Admonition to the Youth of the nation of Both SEXES…… )。 书中附上了一些著名医生开的手淫的药方,到1724年,这本书已经出到第十版,而之前的九版也共销售了近1.5万册。书中宣扬,“手淫性高潮时所流失的精液比同等量的血液流失的损害要大得多。此说大大加强了当时流行的手淫致病论,由于缺乏必要的科学论证,很多不明真相的撸友会偷偷去药店配药,为此,兜售相关药材及医疗服务的商人小赚了一笔,以今天的眼光看,无疑就是一场医疗骗局。
在历代权威的论证下,手淫致病说逐渐成为整个社会的共识。在中国明清时期有些危言耸听的礼教文字,历数爱情文学或戏剧的罪状,其中最严厉的指控之一,是说这些作品将导致青年男性的遗精或手淫,这些现象被说成“暗泄至宝”。
甚至是当年最杰出的科学家克拉特.埃宾、霭理斯、弗洛伊德等人也认为手淫会引起具有神经症体质的人患神经症,甚至把手淫说成是万恶之源。这些言论观点一度使人们对手淫怀有极度的恐惧心理。
防撸的罪与伐
《俄南——自我污染的可憎之罪》一书,让自慰从道德上的罪变为医学上的病。此后各种严格的防治措施相继问世。已经发现一个15世纪早期的、并未广泛流传的文献——3页的手稿《手淫自供》,归属于巴黎大学长官简·德·吉尔森(Jean de Gerson)名下——指示牧师如何引导对手淫之罪的忏悔。一般信徒违反规范必须禁食二十天,教士禁食三十天,主教禁食五十天。
那时的宗教领袖忧国忧民,连睡觉的姿势都要插手关心,出版书册告诫教徒该采行什么样的睡姿,例如严格要求双手一定要放在被子外面,才不会引起半夜手痒,想要自慰的恶习。惩罚通常具体化为监狱里的刑期,手淫通常是十天,而乱伦是10年,鸡奸则是十五年。而北美殖民时期更狠,康涅狄格州在1640年颁布的法典就规定,在夫妻性交过程中,不以生殖为目的,而一味地追求快乐(譬如各种交),这也是违反宗教的,被视为渎神。而对于亵渎、同性恋以及手淫的惩罚最高可判死刑。
在维多利亚时代,为了防止女性自慰达到高潮,发生了好几起女孩被送入医院,强制进行阴核切除或缝合阴唇手术的个案(根据文献,直到1948年,仍有为女孩除去阴核以杜绝自慰习惯的医学作风)。有的医生甚至霸道地主张,认为不可放过自慰的男孩,应该进行去势手术,过程中也不必麻醉,让他活生生记得下场(Gilbert, 1993)。
这种对于青年手淫的监管,在中国古代的文艺作品中也有反映。准色情小说《金屋梦》(号称《金瓶梅》的续作)第五十回中,写到为了少年歌妓在接受专业训练期间,为了防范她们手淫,“临睡时每人一个红汗巾,把手封住;又把一个绢掐儿,掐得那物紧紧的,再不许夜里走小水。”至于这种监管的目的,一是防止女孩因手淫而破坏处女膜,二是因为相信女孩手淫会导致阴道宽松,“就不紧了,怕夫主轻贱”。
各种防制工具也开始层出不穷。在欧洲中世纪,分别适用于男女的贞操带被发明出来,用来遏制人们的奇思淫想。(耿庆华,2018)
分别适用男女的贞操带
鸡鸡冷却装置·让鸡鸡洗个冷水澡防止勃起
上锁是为你好
后来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科学技术的创新使治疗手淫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比如诞生了鸡鸡勃起报警器这样的魔性器具,把它套在下身,并用皮带固定于腰间,如果你用手去蹭它,这东西会发出很大的警报声,以此吸引周围的注意,唤醒你沉寂的羞耻心。如果当事人对这一切不管不顾,那么高潮就来了,它内置的电气回路装置会对你的下身施以电击,给你另一种酥软体验。
反抗:性与手的自由
这种压迫也促使了民间对性自由的争取和反抗。1732年,一个公然声称自己放荡理念的俱乐部-乞讨者乐园,在苏格兰的法夫成立,随后在爱丁堡和格拉斯哥又建立了分部,作为该会的重要仪式之一,便是会员入会时要在其他成员面前进行手淫,这是对当时社会道德秩序的一次公然挑战。此外,在十七世纪的意大利,精致的假阳具就已走入贵族妇女的生活之中,她们会选择一个形状与大小都合适的器物,以匹配她们的欲望与罪恶。假阳具这个词一直使用到文艺复兴时期,根据牛津字典,它源自一个拉长的菠萝味面包,所以当时的人们都把假阳具成为安慰面包,叫“面包”总比叫“棒”诗意,前者让人柔软,后者感觉突兀。
贵妇们在逛情趣商店
19世纪六十年代 一位妇女在享受蒸汽动力的水枪按摩
拉科尔认为,启蒙时代认为手淫不正当和反自然有三个原因。第一,其它所有性行为都是社会性的,而手淫——即使它是在群体中发生,或由邪恶的仆人教唆儿童——在它的高潮时刻总是无可救药地私秘的。第二,手淫的性遭遇对象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而是一个幻象。第三,不像其它欲望,手淫上瘾之后永无餍足,难以节制。“每个男人、女人和儿童,突然发现一条途径,可以象拥有罗马皇帝的特权那样无限满足对快感的欲望。”
正名之路
1939年,人类性学研究历史上发生了另一场大变革。美国中西部印第安纳大学的昆虫和动物学教授阿尔弗莱德·金赛(Alfred Charles Kinsey)发表了《人类男性性行为》(国内译《金赛性学报告》)——迄今为止最为完整和坦率的性生态学调查,一夜之间在美国乃至全世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他和他的同事花费多年的时间,在全国搜集并面谈了12000名美国人,抽样群体来自大学生团体、初中生课堂、外国居民、自由职业男性、违法者、监狱犯人、搭便车的旅行者、精神病人甚至百老汇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编剧的作品《欲望号街车》中的演员,对每位参与者询问300到521个问题,包括婚姻状态到手淫技巧的细节等问题。最终获得了多种职业群体的完整性史。
调查结果惊人地发现,实际上所有的男人都手淫,尽管很少有人之前曾向别人透露过;另外,相当比例的男性有过婚前性行为、同性性行为和婚外性行为。
金赛的研究大大推进了人类对性的认识,对于后来的性解放运动也产生了巨大影响,从而减轻了手淫和同性性行为为很多人带来的的羞耻感和内疚感。此后西方性学研究的整体风貌就不再受到压抑了。并在20世纪60年代的性解放运动达到顶点。从那时起,性交不仅对男性来说是身心畅快的享受,对女性也应如此,尤其是那些被束缚的、从未体验过性高潮(有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够达到性高潮)的女性。
著名的性学大师弗洛伊德认为“手淫这种曾在道德上受到质疑、而且被医学认定为极其有害的行为,成为心理发展模式的必经阶段之一”,是性欲表现的基本形式。
伴随着女权主义与男同性恋运动的兴起,一部名为《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的书出版,手淫文化也随之进入其最后一个阶段:手淫行为被认为是自恋、自爱的一种体验,也是自我满足的一种形式,它使每个人在与他人形成各种关系的同时,不会丧失自我。
历史的发展,让人们手淫时不再畏惧上帝,科学与理性的进步,也使人们不再盲目于手淫致病论,再来一次的欲念挑战着良心与道德的约束,幻想淹没了现实,手淫者进入了自己构织的奢华世界之中,但快感之后是无边的落寞,道德是手淫者的永恒对手。纪德在自传中描写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手淫,在他小的时候,曾经和一个仆人的儿子躲在餐桌底下偷偷手淫,虽然他觉得十分享受,但同时也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这也成为纪德发现自我以及塑造自我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一次迈阿密新闻发布会上,克林顿总统曾说,他在手淫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反映了“管理政策和我自己的信念之间的区别。”难怪他会跟叶利钦对话中感叹自己正是身体太好才有这么多的烦心事,也是醉到不行。
随着社会规范文化的变化和性社会革命的出现,手淫不再像过去被人弃之如敝履,专家认为手淫取代了其它的方式作为一种消除紧张和焦虑的行为,只要不过度对身体并没有大的损伤,而且是人类生存价值的体现(Hofiling, C. K., and Leininger,1960),理解手淫在成长过程中的角色对于理解正常的成长具有很大的帮助(Patricia A. Brooks,1967)。 手淫对人们性生活以及精神生活中的重要性,或许在未来不可以得到更多的认可。
到那时,或许会有更多人能够敢于像李敖一样公开宣淫,袒露自己在狱中对双胞胎姊妹的裸体像手淫,直视“男女不防,颠倒阴阳,宣淫有理,我为卿狂”痛快人生。
有兴趣可阅读托马斯·拉科尔原著《孤独的性:手淫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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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编译/夏末 编辑/步虎逆